左君未生与余未相见,而其精神、志趋、形貌、辞气,早熟悉于刘北固、古塘及宋潜虚,既定交,潜虚、北固各分散。余在京师、及归故乡,惟与未生游处为长久。北固客死江夏,余每戒潜虚:当弃声利,与未生归老浮山。而潜虚不能用。余甚恨之。
辛卯之秋,未生自燕南附漕船东下,至淮阴,始知《南山集》祸作,而余已北发。居常自怼曰:“亡者则已矣,其存者,遂相望而永隔乎!”己亥四月,余将赴塞上,而未生至自桐,沈阳范恒庵高其义,为言于驸马孙公,俾偕行以就余。既至上营,八日而孙死,祁君学圃馆焉。每薄暮,公事毕,辄与未生执手溪梁间,因念此地出塞门二百里,自今上北巡建行宫始二十年,前此盖人迹所罕至也。余生长东南,及暮齿,而每岁至此涉三时,其山川物色,久与吾精神相凭依,异矣。而未生复与余数晨夕于此,尤异矣。盖天假之缘,使余与未生为数月之聚;而孙之死,又所以警未生而速其归也。
夫古未有生而不死者,亦未有聚而不散者。然常观子美之诗,及退之、永叔之文,一时所与游好,其入之精神;志趋、形貌、辞气若近在耳目间,是其人未尝亡而其交亦未尝散也。余衰病多事,不可自敦率,未生归与古塘各修行著书,以自见于后世,则余所以死而不亡者有赖矣,又何必以别离为戚戚哉!
译文
左未生君,我最早没有与他见过面,但他的思想志向和爱好兴趣、身材长相和言谈风度,我早已从刘北固、刘古塘和宋潜虚那里得到充分的了解。我和未生见面结下友谊后,潜虚、北固各自分散在外地,我在京城。等到回桐城,我独独和未生交游相处了很长时间。北固客游在外,死于武昌。因此我经常劝戒潜虚,应该抛弃名誉功利,和未生一起回浮山养老,但潜虚不接受我的规劝。我对此非常遗憾。
辛卯年秋天,左未生从燕山南方搭乘漕运的船向东,到淮河的南边,才知道《南山集》案发生了,我受牵连向北进发,平时自己怨恨说:“死了就死了,难道活着的就要互相对望永远分开么?”己亥年四月,我将去往塞上,而左未
此文作于康熙五十八年(1719年),当时方苞刚经历了“《南山集》案”之祸,几至于杀身。虽得大赦,但惊魂甫定。出狱之后,虽供职于南书房,做了康熙帝的词臣,却没有人身自由,其家属族人也被强令入京,编入汉军旗下,自己也不得回乡,内心非常苦闷。康熙五十八年,他随皇族出塞外至热河行宫时,友人左未生从江南赶来陪他同行,不辞塞外风沙酷暑、气候恶劣,和他朝夕相处了三个月才打算返回。为朋友送行,方苞创作了这篇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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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未生是左光斗之孙,和方苞既是同乡,又是挚友,而且方苞对左光斗的高风亮节历来又十分钦佩。这种关系,决定了这篇赠序既区别于一般的赠送朋友或晚辈(如冯文子)的文章,也区别于赠送亲旧(如吴一平)的文章。中间既有情同亲旧的眷恋,又有语重心长的关切,而内心的痛苦与怨恨又不能表现得太直率。作者从交往落笔取一种极其平静的口吻叙事,而将內在的丰富情感深深地寄寓于行文之中。
文章分三部分叙述,第一段叙订交之始是由刘氏兄弟及宋潜虚的介绍,虽未谋面,对对方的精神志趣、形貌辞气却早已有了详尽的了解。定交之后友朋四散,独与未生游处为久长。其后,刘北固客死他乡,宋潜虚又奔走于声利,自己也漂泊在外
苏子瞻谓李斯以荀卿之学乱天下,是不然。秦之乱天下之法,无待于李斯,斯亦未尝以其学事秦。
当秦之中叶,孝公即位,得商鞅任之。商鞅教孝公燔《诗》、《书》,明法令,设告坐之过,而禁游宦之民。因秦国地形便利,用其法,富强数世,兼并诸侯,迄至始皇。始皇之时,一用商鞅成法而已。虽李斯助之,言其便利,益成秦乱,然使李斯不言其便,始皇固自为之而不厌。何也?秦之甘于刻薄而便于严法久矣,其后世所习以为善者也。
斯逆探始皇、二世之心,非是不足以中侈君张吾之宠。是以尽舍其师荀卿之学,而为商鞅之学;扫去三代先王仁政,而一切取自恣肆以为治,焚《诗》、《书》,禁学士,灭三代法而尚督责,斯非行其学也,趋时而已。设所遭值非始皇、二世,斯之术将不出于此,非为仁也,亦以趋时而已。
君子之仕也,进不隐贤;小人之仕也,无论所学识非也,即有学识甚当,见其君国行事,悖谬无义,疾首嚬蹙于私家之居,而矜夸导誉于朝庭之上,知其不义而劝为之者,谓天下将谅我之无可奈何于吾君,而不吾罪也;知其将丧国家而为之者,谓当吾身容可以免也。且夫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,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,而以富贵之谋,贻天下之乱,固有终身安享荣乐,祸遗后人,而彼宴然无与者矣。嗟乎!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。其天之诛恶人,亦有时而信也邪!《易》曰:“眇能视,跛能履;履虎尾,咥人凶。”其能视且履者幸也,而卒于凶者,益其自取邪!
且夫人有为善而受教于人者矣,未闻为恶而必受教于人者也。荀卿述先王而颂言儒效,虽间有得失,而大体得治世之要。而苏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于卿,不亦远乎?行其学而害秦者,商鞅也;舍其学而害秦者,李斯也。商君禁游宦,而李斯谏逐客,其始之不同术也,而卒出于同者,岂其本志哉!宋之世,王介甫以平生所学,建熙宁新法,其后章惇、曾布、张商英、蔡京之伦。曷尝学介甫之学耶?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,与李斯事颇相类。夫世言法术之学足亡人国,固也。
吾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,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,其为人尤可畏哉!尤可畏哉!